我花了点时间,才在中国地图上寻找到爱辉与腾冲这两个地方,它们分别属于黑龙江省和云南省,一个是东北角,与俄罗斯相邻,另一个是西南角,离缅甸不远。如果在这两点间画一条直线,就形成了一个分水岭。
这条线的东部,43%的国土面积却居住着90%以上的人口;西部,国土面积的57%,人口却不足10%。它也是民族的分界线,汉族人居住在线的东南,而西部则是满、蒙、回、藏等少数民族。很多历史学家疑惑不解,为何中国有如此强劲的胃口,能在如此宽阔的领域,将如此多的不同的民族融合在一起,尽管他们的冲突从未结束,却也很少出现彻底的分裂。
这条地图上的爱辉—腾冲线是历史地理学家胡焕庸的发明。胡焕庸,1901年出生于江苏宜兴,在南京和巴黎接受高等教育,像他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样,他试图探寻解救中国社会之道。那真是个焦虑的年代,一些知识精英们试图从政治、教育、艺术、文学、科学、商业、生物、考古等几乎所有的西方学科中寻找灵感,以刺激和拯救那个被很多人视为僵化的文明。而另一些人,则寻找种种证据,证明我们的文明是绵延的、富有活力的,以挽救人们日渐脆弱的自信……但很显然,悲观与怀疑论调占据了主流。
我的智力生活是在这种悲观论调中成长的,这种悲观情绪又往往依托在那个悲观的模式背后。这个模式从黑格尔开始,到卡尔·A·魏特夫那儿达到了巅峰,在后者的眼中,中国被称做中华帝国,它与古埃及、美索不达米亚、波斯甚至美洲的印加人、阿兹特克人一样,是一个专制的帝国:绝对的王权、以陆地为基础的经济、广泛使用的表意文字以及主宰大规模经济活动的牢固的官僚政府,从而未确立私人企业的合法存在……它持续了上千年,牢不可破,历史只是王朝的交替循环,却很少展开崭新的一页。西方人的到来,打破了循环,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对立和融合,变成历史的主音。
这些昔日理论,塞进了头脑中,让我觉得窒息。这注定了我的旅行像是两种截然相反力量的拉扯。一方想寻找事物的共性,将经验抽象成一种简单的模式,以便获取整体性的理解;另一方则厌恶这种抽象,着迷于那些具体、散漫却鲜活的人与物……这种感觉就像地图上的空间和真实旅行之间的差异。
这些矛盾很快就消失了。最初的几天是如此兴奋,什么都让我觉得新鲜,这印证了朋友们对我的评价“在你的国家,你却是个陌生人”。
(节选自《祖国的陌生人》)